“在你徹底理解人類情感之前, 我才不會告訴你。”

修羅將地爐旁的書本丟給他，過河拆橋那叫一個順手，“不要陰沈著臉啊, 我其實也是為了你好來著，看不懂這些書, 你就無法理解我說的事情。不然，就算我將一切都告訴你, 你又能明白什麽呢？”

“難為你把瞧不起人的話都說得這麽動聽。”虛乜斜她。

“主要還是你腦子好用。如果今天坐在這裏的是旁人, 恐怕就聽不懂了。”修羅笑納了他稱讚。

她口中的“旁人”，自然是膽子很小、想法很足的無慘。

過去一百多年, 才想明白她行事緣由，傻乎乎的，真叫人不知該說什麽好。

虛輕哼一聲，重新翻開書本, 不再看她。

修羅也掏出柔軟的白色毛氈, 背對著虛, 蜷縮在上面不再說話。

沒人打擾, 修羅的表情肉眼可見的失落起來。

她默默收緊攥握的手指，銳利的獠牙一點點刺入掌心皮肉，帶起絲絲縷縷的脹痛, 她抽抽鼻子, 父親大人的味道自身下易散而出, 濃郁得就像他從未離開。

修羅深深吸了口氣, 覆又緩緩吐出。

“恐怕這幾年, 父親大人都不會回來了吧。”

她靜靜想著，“身為半妖，我從出生到長大, 也花了幾十年……作為完美繼承父親大人力量的孩子，成長期只會比我更漫長，如此算下來，至少也需要百餘年的親切陪伴。”

“成為完美的丈夫、完美的父親，對父親打來來說，是輕而易舉的事情，所以，到底誰會這麽幸福，成為父親大人的妻子、兒女呢？”

“……好羨慕啊。”

修羅蜷縮成小小一團，明明是那麽值得高興的事情，可她只覺得心臟宛若泡在一腔苦水，就連嘴巴裏都泛著苦味。

“等待……好漫長啊，父親大人。”

“到底多久之後，我們才會再相見？”

“到了那時候，您還會像現在這樣愛重我嗎？”

一個又一個問題，化作不知歸期的迷惘悵然，以及對未來的忐忑不安，不輕不重壓在修羅胸口，不痛不癢，可每次呼吸，眼底都不受控制地翻湧澀意。

“父親大人會有其他子嗣這種事情，我一早就明白，可為什麽現在會這樣難受？”

“我們之間，不僅早已有了約定，還有更加親密的聯系，我到底為什麽會這麽不安呢？”

“是我被寵壞，已經無法忍受不了分離的委屈嗎？”

這念頭一起，修羅頓時覺得鼻子一陣發酸，她急忙用手臂揉揉眼睛，驅散眼底的霧氣。

她已經答應過父親大人，不會丟臉的哭泣，眼下是這種值得慶祝的情況，她更不應該自怨自艾才是。

這樣想著，修羅飛快晃著腦袋，試圖將之前的困惑盡數甩出腦海。

她攥著獠牙，握緊又松開，如此反覆，不敢放任自己過於沈浸那些亂如麻的情緒，待心情稍稍平覆，她才忍不住去揣測緣由。

“是害怕被那些孩子搶走地位嗎？”

左思右想之下，修羅終於找到一個可靠的理由。

她在腦海中描摹著父親大人孩子的可能模樣，越想越是這個原因。

“……是了。我只有銀發、金瞳，卻沒有父親大人那樣軟乎乎的毛絨絨。比起那樣可愛的孩子，我不僅在血脈上存在不足，就連容貌上都有瑕疵……如果、如果我能成為完全的妖怪就好了。”

“那樣的話，父親大人肯定會更喜歡我。”

修羅握緊獠牙，潔白鋒利的獠牙已經染上她的身體的溫度，她雙手緊緊抱在胸前，蜷縮成團，背後單薄的肩胛骨透過不甚厚實的綾裳，支棱起清瘦的痕跡，如垂死秋蝶，不堪萎墜成泥。

屋外，不知何時又飄起雪來。

沒有風，冬雪簌簌墜落的聲音透過單薄的窗戶傳來，時不時還夾雜著遠處枯枝不堪重負的折斷聲。

虛一邊默誦著書本，一邊朝地爐的灰燼裏重新添了新柴，很快，旺盛的火焰重新燃燒起來，溫暖的光搖曳不止。

****

冬季已經走到盡頭，然而，料峭的寒意還是那麽肅殺，即使穿著厚厚的冬衣，被掠過屋檐枝頭的風拂身而過，依舊冷得骨髓都結成冰。

即使是正晌午的太陽，白茫茫的日光，也無法驅散冬日的寒冷，只有在屋子裏燒傷旺旺的地爐，才勉強可以應對那股可怕的寒意。

不過，這種時節也不是全無好處。

最起碼，被寒冷困住的，不僅僅是人類，還有那些被四魂之玉吸引而來的妖怪。

襲擊村子，意圖奪取四魂之玉的妖怪，在幾場雪過後，肉眼可見的減少了很多。

這讓疲憊的桔梗稍稍有了喘息的時間。

這日，桔梗正在屋子裏整理草藥，門口的玲子突然被掀開，一個身形高大清臒的男人直接走了進來。

“有人去了安置四魂之玉的神社。”

說話的，是個相貌分外出挑的文雅男人。

他進了屋子，沒有失禮地再往裏靠近，只在玄關不遠處站定——那是會讓人覺得最舒適的距離。

男人給人的第一印象是矜持守禮，第二印象就是他分外惹眼的相貌了。

他有著一頭蓬松卷曲漆黑長發，一絲不茍地束在身後，鬢角處卻有幾縷調皮的長發垂落身前，烏黑的發更襯得他皮膚雪白。

他鄭重其事看向桔梗，溫和的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憂慮，沒等桔梗詢問是誰，就直接道：“……說起來，她也是你熟人，是之前跟著半妖孩子一起過來的半妖少女。”

桔梗一楞：“你是說……修羅？”

怨不得她沒有察覺到奇怪的妖氣。

如果是她的話，收斂氣息，不觸動神社裏的結界很正常

男人緩緩點頭，表情為難：“這次她過來，不僅沒跟你打招呼不說，還直接去存放四魂之玉的神社，我總覺得……”

遲疑片刻，他還是說出來內心看法：“她來者不善。”

桔梗去到神社，甫一推門，就看見修羅正坐在四魂之玉神龕前的蒲團上，認真註視著前方的四魂之玉，不知道在想什麽。

“修羅。”桔梗喚道。

修羅扭頭看去，瞧見她，立刻綻放出一個大大笑，打招呼：“好久不見啊，桔梗！”

“這麽冷的天，怎麽突然來到人類的村子？”桔梗做到她旁邊的蒲團上，輕聲問。

“父親大人有事要辦，已經離開了，所以，我可能要來打攪你一段時間。”

修羅有些不好意思開口，“不過，我也不是來吃白食的。憑借我的學識，給孩子做做啟蒙師父，還是挺不錯的。怎麽樣，要不要收留我？”

桔梗自然不會拒絕：“如果有你來幫忙，那真是太好了！”

她道：“守護四魂之玉的同時，我還會接受其他村子的委托，再加上開蒙孩子，真是的有種分身乏術的感覺。你沒來的時候，奈落偶爾會幫我照顧孩子，如今你能來幫我，是最好不過的事情了。”

“對了，你還沒見過奈落吧？”桔梗向她介紹，“他就是我之前跟你說過奈落。”

修羅順著桔梗手指的方向看去，瞧見一個皮相意外俊秀的男人。

修羅微微頷首，權做見禮。

奈落也對著她溫和一笑，沒有打擾她們敘舊，轉身離開了。

修羅望著他離開的方向看了一會兒，才重新看向桔梗：“剛剛，我在來到這個神社的時候，明顯有種被窺視的感覺，如今看來，那人就應該是他吧。”

桔梗臉上浮現尷尬神情，想要解釋。

修羅卻先行一步握住她的手：“我知道你要說什麽，只是，你我之間不必如此生疏。他為什麽這麽做，我大概能想明白，所以也不介意。你是庇護一方的巫女，有擔負著守護四魂之玉的責任，時時謹慎，才能立於不敗之地。所以，當我猜出有這樣一個為你了，看誰都不順眼的家夥存在時，非但一點也不生氣，還真心實意為你感到高興。”

“有人能陪在你身邊，一心一意為你著想，只是想想，都覺得美好。”

眼見修羅越說越暧昧，桔梗趕緊制止，白皙的臉上浮現緋櫻般的薄暈：“不是！修羅，我們不是那種關系……”

修羅笑瞇瞇：“現在不是也沒關系。”

桔梗哭笑不得：“……真的不是。”

她確實對奈落手下留情，可這是建立在他誕生後並未作出錯事的基礎上。

他們之間光是從相互試探，到默許和平相處，就花了好幾個月，如今能心平氣和說話，也是從月前才開始。

他們很相似，清醒理智，不是會被感情沖昏頭腦的家夥，短短幾個月就讓他們看對眼，愛得深沈，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。

最起碼，現在絕對不可能。

修羅卻只是看著她。

桔梗覺得她笑得意味深長，其中揶揄意味看得人耳尖滾燙。

可生性內斂矜持的她，能再三否認就遠超出她心裏極限，再讓她繼續跟著修羅掰扯下去，她恐怕會尷尬地鉆入地縫裏。

說到底，任憑桔梗如何強大，她終究也只是個十幾歲的人類少女。與見多識廣，喜歡直白表達自己喜歡的修羅根本是兩種人，招架不住是很正常的事情。

修羅欣賞了好一會兒桔梗羞赧的模樣，方才心滿意足轉移話題：“奈落他長得挺好看，可氣息卻很不對勁。我能感覺到他在努力整飭自己，可幾個月過去了，他的氣息還是那麽邪性。如果遇到他的不是你我，恐怕一定會將他當成作惡的妖怪，退治掉。”

說起這個，桔梗也有些無可奈何：“畢竟，他不是正常誕生的半妖……”

“話是這樣說沒錯，可這並不是他放任恣睢的理由的。”

修羅拍著她的手，“我相信你的眼光，既然你認為他還不至於不可救藥，那麽我就會盡我所能的幫助他，就算無法讓他變得跟我一樣強，最起碼——讓他去去身上那股隱揮之不去的邪氣。”

桔梗望著她自信勃勃的模樣，臉上不自覺露出清淺的笑。

——如果讓奈落聽到，恐怕依著他敏感又自負的性子，肯定不會高興。

所以，一定不能讓他知道。

這種飄忽如雲的念頭，自桔梗腦海一閃而逝。

二人又閑聊半天

修羅隨手拋擲著四魂之玉：“四魂之玉似乎有增強妖力的作用，你說我可以用它，變成完全的妖怪嗎？”

桔梗被她問得一楞：“為什麽？”

修羅：“就是突然覺得，比起半妖，也要完全的妖怪更適合我一些。”

桔梗目露擔憂，握住她的手：“……是被其他妖怪排斥了嗎？”

修羅搖搖頭：“並沒有。我的父親大人，是註定會屹立在霸道一途頂端的王者，他愛重我，而我也深深依戀著他。有他在身邊，我過得一直很好，沒有遭受半點委屈。”

桔梗不解：“既然不是為了得到妖怪的承認，那你為什麽會突然想變成完全的妖怪？即使身體中流著妖怪和人類的血，如今的你依舊足夠強大，美好得令人無法移開眼，就這樣活下去不好嗎？”

修羅被誇的臉熱，但她並沒有自己過來的初心：“可我不想要半妖的耳朵，我想要擁有父親大人那樣毛絨絨的漂亮尾巴！”

桔梗：“……嗯？”

就不是很懂他們妖怪。

修羅比劃著自己耳朵跟父親大人尾巴的區別，也許是覺得只是嘴上說說不夠清楚，她幹脆恢覆半妖的模樣。

鴉羽般的垂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銀白侵染，下一息，一雙俏生生的白色犬耳自鬢發中冒出來，敏感地抖啊抖，將耳朵尖上鉤到的發絲根根抖落。

修羅正叭叭說著毛絨絨的妙處，臉突然被桔梗雙手捧住，微微俯身上前，認真又嚴肅的打量。

“怎、怎麽了？”修羅小心翼翼問。

桔梗沒說話，只是將目光從她臉上逐漸上移到她頭頂，然後伸手捏捏她柔軟又暖和的白色犬耳。

修羅不明所以，雙手撐在腿上，微微仰著頭，白色犬耳乖乖豎著，任她揉捏，也不躲。

桔梗：“……”

好、好可愛！

好一會兒，桔梗才清了清嗓子，認真道：“其實，你這樣也挺好。”

比起毛絨絨，她更喜歡狗耳朵的手感。

即使是那個高貴沈默的妖怪貴公子，恐怕也會這樣想吧，畢竟，他有毛絨絨，卻沒有這種可愛的耳朵。

桔梗思忖著。

“可我想變得跟父親大人一樣毛絨絨……”修羅囁嚅，白色犬耳也耷拉下來。

桔梗看在眼裏，忍不住嘆了口氣。

雖然不清楚她為何會突然生出這種不靠譜的念頭，但能勸阻她的殺生丸不在這裏，只能盡力而為了。

桔梗兀自思量了好一會兒，才道：“……可是，所有使用過四魂之玉力量的家夥，下場無一例外，全部無法善終。”

“如果只是想要毛絨絨的尾巴，我不建議你使用四魂之玉的力量。相比於四魂之玉，我覺得晴明公可能更可靠些……”

桔梗適時給她找出一個穩妥的法子。

修羅本能一喜，隨即就像是霜打的茄子，又蔫嗒下去：“可我不敢去找師父……”

桔梗：“為什麽？”

“之前我沒好意思告訴你，師父交給我任務，被我搞砸了。那個鳴動之釜被我打架的時候弄碎了，雖然一片也不少，可已經無法拼完整。我根本沒敢告訴師父，之前上交任務時，也是占了師父正在休息的便宜，被我胡亂糊弄過去。”

修羅宛若秋風中搖曳的小白花，可憐巴巴道，“這次回來，我也是確定師父的宅邸已經離開這裏，才敢光明正大的出現，不然，我怎麽敢出現嘚嘚瑟瑟跟師父出現在同一處地方？”

桔梗無言以對。

沈默良久，她再次提了個建議：“之前跟你打架的對象還能找到嗎？能找到的話，就讓他留在身邊吧。萬一之後晴明公發作於你，好歹也可以有個分擔的。”

修羅的表情實在太可憐了，桔梗心下一軟，第一次昧著良心，又給她出主意。

修羅眼睛頓時一亮：“對啊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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